读《峰与谷》

庚寅岁於杭，奉司命撰书感。偶瞥书名《峰与谷》，欲以是名述穷通之理。忆是日吾诞，奋笔疾书，终夜而毕，以为生辰礼。甲辰年春，携妻子归故里访亲，十二月廿九日晨偶见旧文，感时光迅逝，悠悠岁月。年行已长大，所怀万端，时有所虑，至通夜不瞑，志意何时复类昔日？裁书叙心，聊以自娱。

夫人者，禀天地之化育以生，赋血肉之躯，具灵知之性，莫不知贪生怕死，趋吉避凶。喜安乐而惧忧患，恋富贵而恶贫贱。惜人生在世，不如意事常八九，可与语人无二三。是故佛家谓此间为娑婆世界。娑婆者此云堪忍。故孔子云：君子之学，非为通也，为穷而不困，忧而意不衰也，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。

或问：于逆境处，如之奈何。

曰：君子博学深谋，修身端行，以俟其时。

或问：博学深谋，以俟其时，固不待言。至于修身端行，何必如此。

答：君所言差矣。《易》言：“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。”《书》言：“作善，降之百祥。”左氏言：“祸福无门，惟人所召。”故知福善祸淫，乃宇宙中必然之理。春秋诸大夫，见人言动，亿而谈其祸福，靡不验者，左国诸记可观也。大都吉凶之兆，萌乎心而动乎四体，其过于厚者常获福，过于薄者常近祸，俗眼多翳，谓有未定而不可测者。至诚合天，福之将至，观其善而必先知之矣。祸之将至，观其不善而必先知之矣。昔颜氏将以女妻叔梁纥，而历叙其祖宗积德之长，逆知其子孙必有兴者。孔子称舜之大孝，曰：“宗庙飨之，子孙保之”，皆至论也。是故圣贤之论命，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，方为真命，则不依道义而得，不依道义而失，皆非所谓命也。

而今之人，不识命理。欲获福而远祸，却不知克己复礼，改过迁善，广积阴德，而多寄望于机械变诈之才智。呜呼哀哉。君不闻孟子言：“求则得之，舍则失之，是求有益于得也，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，得之有命，是求无益于得也，求在外者也。”六祖慧能亦云：“一切福田，不离方寸；从心而觅，感无不通。”求在我，不独得道德仁义，亦得功名富贵；内外双得，是求有益于得也。而今之人，只知费尽心机，苦心专营，不反躬内省，而徒向外驰求，则求之有道，而得之有命矣。且未之得则忧不得，既已得之又恐失之，是以有终身之忧， 无一日之乐也。纵观古今，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，如山林中花，自是舒徐。若非如此者，其根不植，获富贵反为祸已，其萎可立而待矣。而俗眼多翳，认祸为福。昔庆封奔吴，吴子予之朱方，聚其族焉而居之，富于其旧。子服惠伯谓叔孙曰：“天殆富淫人，庆封又富矣。”叔孙曰：“善人富谓之赏，淫人富谓之殃。天其殃之也，其将聚而歼旃?”后楚伐吴，执齐庆封而尽灭其族。是故机械变诈之才智，圣贤之所不言。圣贤所言者，皆克己复礼之修持也。《书》云：“惠迪吉，从逆凶，惟影响。”固理之必然也。是故周易教人趋吉避凶，乃逸而无费，以唯在进德修业，改过迁善处注意也。

故君子于逆境中，应常作是思维，天之苦吾心志，劳吾筋骨，饿吾体肤，空乏吾身，行拂乱吾所为，所为者何。古人云：“富贵可畏，甚于贫贱。”世人顺境沦溺者甚矣。故天虽欲降大任于吾人也，然由吾人心志不尖，德行不广，难堪大任，故特以此逆境磨砺之，为使吾人动心忍性，曾益吾所不能也。从此以往，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，不耻禄之不伙而耻智之不博。《菜根谭》云：“居逆境中，周身皆针砭药石，砥节砺行而不觉。处顺境中，眼前尽兵刃戈矛，销膏靡骨而不知”。故知天之成就人者多以逆，而人之祗承天者宜顺受，方可不负天心也。夫苟其挫而不退矣，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，大逆之后必有大顺。故孔子言：“吾闻人君不困不成王，列士不困不成行。昔者汤困于吕，文王困于羑里，秦穆公困于殽，齐桓困于长勺，勾践困于会稽，晋文困于骊氏。夫困之为道，从寒之及暖，暖之及寒也，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。易曰：‘困亨贞，大人吉，无咎。有言不信。’圣人所与人难言信也。”

孟子曰：“尽其心者，知其性也。知其性，则知天矣。存其心，养其性，所以事天也。夭寿不贰，修身以俟之，所以立命也。”夫夭寿，至贰者也。当其不动念时，孰为夭，孰为寿。细分之，丰歉不贰，然后可立贫富之命；穷通不贰，然后可立贵贱之命；夭寿不贰，然后可立生死之命。人生世间，惟死生为重，曰夭寿，则一切顺逆皆该之矣。至修身以俟之，乃积德祈天之事。曰修，则身有过恶，皆当治而去之；曰俟，则一毫觊觎，一毫将迎，皆当斩绝之矣。到此地位，直造先天之境，即此便是实学。此即吾儒立命之无上正理也。

是故吾人生于世间，未知命运若何者，应如是行。即命当荣显，常作落寞想；即时当顺利，常作拂逆想；即眼前足食，常作贫窭想；即人相爱敬，常作恐惧想；即家世望重，常作卑下想；即学问颇优，常作浅陋想。 远思扬祖宗之德，近思盖父母之愆；上思报国之恩，下思造家之福；外思济人之急，内思闲己之邪。务要日日知非，日日改过；一日不知非，即一日安于自是；一日无过可改，即一日无步可进；天下聪明俊秀不少，所以德不加修，业不加广者，只为因循二字，耽阁一生。

五代冯道论及命理，亦有诗词二首。今附于文末，与诸君共勉。

穷达皆由命，何故发叹声。但知行好事，莫要问前程。冬去冰须泮，春来草自生。请君观此理，天道甚分明。

莫为危时便怆神，前程往往有期因。须知海岳归明主，未必乾坤陷吉人。道德几时曾去世，舟车何处不通津。但教方寸无诸恶，虎狼丛中也立身。

Isaac

岁次庚寅十月初九